恩師齊爾品

希特勒時代,許多猶太人跑到日本,音樂家也絡繹不絕,讓本就快速西化的日本,如虎添翼,更大量引進歐洲最新出版品。

文也非科班出身的作曲成就,除了天賦,得感謝一位貴人,俄國貴族後代,旅居美國的齊爾品(Alexander Tcherepnin 1899~1977),他是應聘到中國,於1930年成立的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任教,並於1934年首度訪日演奏後,愛上東方風情,經常往返兩國,主動關心中日樂壇的發展,特別提攜作曲人才,鼓勵民族特色,呼籲「歐亞合壁」,熱心在歐美演奏之外,還由龍吟出版社創立<齊爾品精選集>,發行日本創作曲,日本樂壇許多人及中國音樂家賀綠汀、老志誠、劉雪庵等都受到他鼓勵。他本身也創作,作品有一首五聲音階黑鍵的「敬獻中華」,更娶中國女子李獻敏為妻,李獻敏後來成為張已任在紐約的房東,是張已任研究江文也的動機來源。

江文也在作曲家聯盟認識齊爾品之後,就拜師學藝,斷斷續續有一年之久,直接深入探討、擷取歐洲最新的音樂手法,德布西、巴爾托克、史特拉文斯基的音樂語彙,都曾出現在江的作品中。1936年6月下旬,齊爾品在北平與上海演奏,特別邀請他認為亞洲最有才氣的文也走一趟:「追尋東方音樂寶藏之旅」。這是文也除了故鄉廈門、福建之外,首度到內陸旅行。中華文化給他重重的撞擊,將要改變他的後半生,這可以從他返日發表的「從北京到上海」一文得知:「我好似與戀人相會般,因殷切地盼望而心焦,魂魄也炙熱到極點。」

與俄羅斯的淵源,還有一段故事;1935年,知名的男低音夏里亞品(F.I.Chaliapin 1873-1938)訪日,文也曾在他面前演唱,夏氏說:「你究竟是作曲家還是聲樂家呀!」可見文也的藝術多麼受肯定。透過作曲家聯盟的安排,文也的<斷章小品><小素描>獲威尼斯第四屆音樂節作曲獎,<四首高山組曲>等被送到義大利、法國、德國及巴黎萬國博覽會演出,奠定國際作曲家的地位。

戰爭國策總動員

1937年7月7日,日本啟動侵華戰爭,12月,傀儡政權「中華民國臨時政府」於中南海成立,由王克敏任委員長(俗稱冀東政府),東北已是日本勢力範圍。隔年3月又在南京設立中華民國維新政府(汪精衛政府),4月發怖「國家總動員法」,展開「大東亞共榮圈」計劃,全民投入戰事,所有的音樂家,都要遵從國策來創作民族風格的音樂,大量改編民謠流行歌,不得再搞歐洲古典音樂及最新的前衛作品,當然也有人發起熱烈的音樂報國運動。

電影公司則仿德國模式成立「文化映畫部」,拍攝宣揚國威的記錄片,<南京—秋元憲導演><東亞和平之道—鈴木重吉導演><北京--亀井文夫導演>及後來的<熱風><陸軍航空戰記緬甸篇>,大導演們,都力排眾議,指定最有才氣,又具華人血統的江文也負責配樂與作曲。

只要有錄音或曲盤出版,文也就寄回廈門或台灣,濃濃的日本味,讓大哥大嫂罵他:「日本米吃太多,放的都是日本屎。」,他也決意自我鬆綁東瀛繩索,準備到維也納泡「文化湯」,可是,人生卻轉了個大大的彎。

白光熱戀才子

「東亞和平之道」開拍,東寶映畫到滿州國招考數位演員到東京培訓,芳齡十八本名史詠芬的白光是內定的女主角,她以就讀東京女子大學藝術系的名義來到日本,負責配樂的江文也,就是她們的音樂老師。清純秀麗的白光非常認真學習,一口酥軟京片子,唱起中國小調,慵懶的韻味,讓風流瀟灑的江文也迷醉了。<釵頭鳳>讓他埋首久違的中國古典文學,京韻腔的<蕩湖船>則讓他想起在台北聽過的同一首曲調,台語唱詞的<八月十五>。

白光獨特嗓音的建立,江老師有莫大的功勞,因為中國小調傳統,都是周璇式的戲曲高音調唱腔,鄉親們很難接受白光天生的低音音色,初到日本時,聲樂教授也曾要求她勉強擠出女高音的音質,只有江老師要她發揮自己聲音的本色,讓少女對江老師更加崇拜。

其實文也會從聲樂家轉型為作曲家,部份原因也是「對日本聲樂界不滿」,他認為義大利美聲唱法是歐洲古代劇場,尚未發明麥克風的時代,必須特別訓練才能將單薄的聲音傳遞大劇場的方法,不是自然人性的發聲。因此,他的唱腔是符合人體構造的,也可以說是比較像20世紀「音樂劇」的唱法。

白光的緋聞傳出,乃ぶ並沒有吵鬧,只盼白光回中國之後,婚外情即可結束。沒想到,北平師範學院音樂系主任,也是「台灣籍民」的柯政和提出邀請,要文也前往任教。這時乃ぶ已懷次女,卻不敢阻擋,她知道夫婿雖享有國際風光,卻依然受到歧視,況且,「大學教授」的職稱,以文也非學院的出身,在日本是不可能得到的,遂接受老公的安排,到日本佔領的北京工作,寒暑假回東京的家

中國帝都

在中國,1928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時,改北京為北平特別市,1937年之後,日本人又改回為北京。此地自元朝建「大都」至清朝仍為京城,數百年的帝都風華--宮殿、豪宅、庭園、寺院的宏偉大器,是足以震撼所有的初臨者的。京城內在的漢文化,對所有在東瀛統治下的殖民地台灣人而言,都是表以孺慕之情的,尤其是從事創造的文化人,更熱烈盼望親炙其地。

和前文所提的福建的情況一樣,1937年七七事變日本佔領東北以後,「台灣籍民」同樣享有跟日本人同樣的待遇,更因以漢制漢的政策,懂日文又懂中文的人就很容易謀職或就任官職。
到北京的台灣人,以擔任教職的人數最多。如北京大學任教的張我軍、蘇子蘅、林耀堂、洪炎秋;北京師範大學任教的林朝權、林朝啟兄弟、洪耀勳、柯政和;北京藝專的張深切;京華美術學校的郭柏川。
在政府機關任職的則有吳敦禮、楊克培、李金鐘、謝廉清、王英石、彭華英、林文龍、辜炎瑞等人。商界則以楊英風的父親楊朝華最成功,他以戲院、電影院起家,後涉足木偶劇團等娛樂事業。還有原任經濟調查所翻譯,後來專心寫作的鍾理和。

「新民會」則是一個必須提的機構,這是戰爭國策下軍方主導,灌輸中日親善,號稱文化性的組織。新民會屬下的「新民學院」,則如國民黨的「革命實踐院」一樣,是專為培訓各級幹部的機構。

憧憬北京

1938年春,乃ぶ帶著長女陪伴夫婿到北京,但很快就回東京,隔年再去一次,從此就留在東京,讓夫婿兩邊跑。

文也帶著兩年前到中國旅行的文化憧憬,要更深入瞭解中國,河北人白光是最佳嚮導,從華麗的故宮、天壇、隆福寺、琉璃廠,從京韻大鼓到祭孔大典,文也跟白光一句一句學著北京話,有幾位學生到教授家,就看到白光正唱著文也編曲的<鋤頭歌>與<春景>等民謠。不過,戀情只維持不到一年,白光到上海追尋星夢,就斷線了。

戰後,因為「東亞和平之道」,文也和白光都蒙受「漢奸」罪狀。白光努力有成,被封為「一代妖姬」,她曾對數位好友說:「我這輩子最心儀、最崇拜的男人,就是18歲的初戀情人江文也—他是台灣人。」晚年定居吉隆坡的白光,首次來台,是想看看初戀情人的家鄉,第二次來台,除了演唱,最想拜訪文也的哥哥,卻被拒絕。

與白光分手後,文也來回北京與東京,發表樂曲<中國民歌集>、<北京萬華集---鋼琴>、<北京點點—管絃樂>等作品,並將出版品寄回廈門、台灣。同時<斷章小品>、<五首素描>還在威尼斯國際現代音樂節獲獎。

追尋東方音樂的足跡,第一年秋天就到國子監孔廟參加祭孔典禮,並且研究古代音樂文獻,第二年春天又去祭孔,冬天完成「無喜無悲法悅境」的<孔廟大成樂章>,並回到東京,在日比谷公會堂,指揮交響樂團演出自己的作品。

這之前,大哥文鍾已經在台北廈門兩邊處理家族事業。戰後,兩岸中斷,他與兒子江明德(後讀師大美術系)滯留台灣,妻女都在廈門。228之後,從任教的淡水純德女中卸任,移居嘉義,改名江韻鏘,以推拿針炙中醫為業。兩岸阻隔40年間,韻鏘透過朋友幫忙,從日本轉信到北京,讓弟弟文也知道家族近況與台灣情勢。

江文也在中國任教,雖然北京話不夠流利,但因學識豐富,熱情英俊,沒有教授的架子,又比日本老師貼心,很受學生愛戴,戰後到台灣的鄧昌國、史惟亮、計大偉都是高足,也都非常推崇「愛穿中國服飾,有貴族氣質的江教授」。

江教授還指導軍方監督的廣播電台合唱團,認識了北平女子師範學院音樂系主修琵琶、二胡的吳蕊真(1920出生),對她的中國古典美相當傾心,為她改寫<蜻蜓點水>與<春江花月夜>。當保定家人知道女兒跟台灣人教授談戀愛後,立刻讓姊姊帶她回家,要求分手,但文也拜託一位作曲高徒王克智帶著兩封信,一給蕊真之父,一封訴說真情,作詩:「為妳,消瘦了容顏;為妳,失興了世事。是妳,把我這龐大的樂器,震得粉碎。」20歲的蕊真難耐相思之苦,就趁著雙親午睡時,偷溜回北平,投入情人的懷抱。從此,北海的白塔、九龍壁,天壇的祈年殿,故宮的雕欄,都留下他們愛的足跡與許多高水準的攝影。(註:筆者詢問江師母,是哪個攝影家的傑作,答案就是江文也自己用萊卡相機拍攝的。)

1940年10月,文也寫了一首<小奏鳴曲>,題寫「獻給韻真」,蕊真從此改名韻真。娘家眼看無法阻止女兒,便要求與日妻離婚,文也表明信子身體不好,不敢過度刺激,離婚須延緩。日後發現文也撒謊,韻真很自責,只能要求文也善待日妻。在戰前戰後日本非常缺乏物質的時代,韻真只能多少寄些物品到東京,以減少愧疚。

從被輕視的東瀛到正在追求自由平等的北京,讀著韻真幫他選的巴金、魯迅、老舍、郭沫若、徐志摩與胡適,文也努力補修中國文學,開始嘗試中文寫作,閒來也參加台灣人活動。這期間大哥也曾到北京,看到他有訪客,還堅持每天彈琴一小時的用功。

東寶映畫於1941年,拍攝山西大同雲崗石佛藝術記錄片,再度邀請文也作曲,他帶著韻真同遊,雖因經費不足拍攝中斷,但他已將石窟雄偉壯麗的美,寫成日文詩集「大同石佛頌」。過不久又完成「上代支那音樂考—孔子音樂」。1941年除夕夜,他和韻真的長子小文出生,剛好完成詩集「北京銘」,就將小文乳名叫阿銘,這三部書都送回東京三省堂及青梧堂出版。

古書店等等北京文化活水,讓文也佳思不斷,他感受到自己正處於「創造性來潮期」,下筆成章,寫成管絃樂曲<為世紀神話的頌歌><碧空中鳴響的鴿笛><第二交響曲><一宇同光>,又完成舞劇<香妃>。

1941年12月8日,日軍偷襲珍珠港,航運不便,文也無法再回東京,三年後,兩顆原子彈讓日本投降,乃ぶ與四個女兒一夕之間成了「第三國人」,既非戰勝國國民,亦非戰敗國國民,毫無社會地位可言,困頓的生活中,一人獨力撫養四個女兒,實屬艱辛,更難能可貴的是,用心妥善保管所有丈夫的作品與資料,真是令人敬佩的「偉大江夫人」。
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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